回忆白云观 没有电灯的生活
白云观没有电灯
我最初几次逛白云观,这一点从没引起我的注意,直到 1940年7月1日我住进了白云观,才第一次注意到它。白云观在北京西便门以西约一公里,是一座庄严的道观,屋瓦鳞次栉比,看上去决想不到没有电灯。
白云观住持是安世霖,当时三十八岁,兼任监院。他正当壮年,精力充沛。我要求按挂单的规矩像对待普通道士那样对待我,他客气地拒绝了,说客人理应招待。我后来才知道不久以前刚刚发生过一场大冲突,有一派道士反对监院,大概因为这个,他们十分谨慎,我又是一个外国人,冒昧而来,他们不了解我的底细,对我自然格外小心。
我被让到左边最里面的方丈房去住,右边正对过是监院房,房屋结构和方丈房相似。这样的安排和我原来的希望完全相反。我本想体验初来挂单的下层道士的生活,却被塞进了上层道士的房间。我想如果坚持自己的要求,怕他们会索性不让我住在庙里,只得恭敬从命了。当时白云观没有方丈,方丈房作为客房。
知客李崇一负责招待我,他当时五十一岁,一头白发,超尘脱俗,活像一个神仙。他和我谈到小柳司气太,讲到他一年前来访问过,对他很有好感。在以后几次交谈中我了解到李崇一已经在白云观住了二十几年,当时他在丛林中的地位仅次于监院;但就在那年十二月他竟“消号”云游去了。他本来可以享受安稳舒适的生活,但却放弃了自己的地位职务,甘愿过游方道士的艰苦生活,使我很感动。全真教的精神没有死!就我所知还有两个这样的人督管白全一和另一个知客李信录两位上层道士也忽然离庙去过下层道士的云游苦修生活。
晚上勤杂工给我的房间点上了一盏灯,这时我才意识到庙里没有电灯。我后悔把现代文明的产物 手电筒带上。我在摇晃的灯芯下费力地记着白天遇到的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写着写着抬头向外看去,庙里所有的房间全部漆黑一片,原来已经是子夜时分。一切生物都睡着了,和自然融合为一体,只有我这个“不自然”的人打破了这种和谐,消耗着灯焰,乱七八糟地记着。
我于是体会到道观里面的价值观和外面的正相反,所谓人为的文化活动在这里是无足轻重的。对社会上的人来说收集一点一滴的知识,进行整理概括,从事研究,这一切可能使他们感到骄傲,得到一些满足,认识了自己;但这些文化活动也和生命一样会像蜡烛似的点完燃尽。人如果能拥抱无穷的自然,溶化在其中,比较起来,就很高明。这样的话人们就不会徒劳地去违反生活,无聊地去发动战争。如果一个人的呼吸能与自然和谐一致,就会和自然界的生命之流合为一体。白云观道士的生活极好地体现了这种与自然的合一。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身心有和自然合一,在自然之外,一种空虚、卑微和悲哀的感觉袭上了我的心头,于是我吹熄了灯。
后来我了解到庙里原则上不点灯,因为我是客人才特别给了我一盏。可是在北京的这一地段竟然电,令人奇怪,所以我问了安监院。首先他说是经济原因。这么大一个庙,几十座殿堂房屋,占地三公顷以上,要是点电灯,费用浩大。其次他解释说道士天一亮就起来,天一黑就睡觉,不需要电灯。经济原因可以理解,第二点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我认为再问多余,就缄口不作声了。
道士的日常生活
夏天五点半钟,东方天刚亮,清脆的梆子声打破了白云观的宁静。梆子一共敲五下,三下慢,两下快,一天开始了。苦行道士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除草、担水、洒扫殿堂、做早饭。上层道士也起来了,梳头、洗脸、穿袍、戴冠、系绦;六点半钟云板一敲,上老律堂念早坛功课经。
早坛功课经
早坛功课一般由监院和另七个道士上殿,监院主祭诵经。敲击钟板有一定规矩,敲几下钟就得击几下板:敲一下钟击一下板,敲两下钟击两下板,敲三下钟击三下板。每逢圣诞节日还要击大鼓。日常功课只用钟板,敲击钟板不得超过三下,所诵经文在《全真功课经》里全有。 (略去早坛五部经、晚坛四部经的目录。)
每逢阴历初一、十五和诸神圣诞,道士们要加念《玉皇经》、《三官经》、《真武经》和其它经卷。天师道的道观只加念《玉皇经》和《三官经》两种。
斋堂用膳
功课完毕敲梆子下殿 (早晨、中午敲梆子,晚上鸣钟击板),全体道士齐集邱祖殿前,分两排由值日知客率领,往斋堂用膳。到斋堂门口击罄子进堂。斋堂规矩很严格,禁止交谈和东张西望。斋堂上首供奉王灵官,左右两长溜桌子面对面摆得齐齐整整,一直排到底。
全体道士在桌前自己的地方站好,向王灵官献祭。米饭一碗放在一个小园盘里,经师站在右边,面对供桌,一面敲引罄一面念经,大家跟着他念供养咒和结斋咒。念完后,站在监院左边的道士端盘齐眉,上供,然后退回原处。监院、知客、执事和经师退出斋堂,其余道众坐下用斋。用完斋,离开斋堂之前要向堂上作一个揖。
如果有方丈的话,他的座位在王灵官壁龛和供桌之间,供桌前面是监院座。神位后面有一块空地存放食具。斋堂另一头墙上齐椽挂着字画,赞扬前几任方丈的品德。东、西墙上镶嵌着石匾,镌刻的是民间道教的基本经卷《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字迹挺大。这说明出家道士和在家信徒都信奉这两部经。
教育班上课学四书五经道教史
早膳后道士上经堂诵念玉皇经,接着教育班上课。以前有教育班,是安世霖创办的,学习四书、五经和道教史专题,约上三小时课,上完课午膳,午后各归各位,或自习或修持。六点半敲钟板用晚膳,晚膳后经师带领教育班习诵经卷 (我曾参加过一两次课,不过一点都听不懂,还干扰了人家的学习,所以就没有再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后悔没坚持下去。)
讲到念经,我过去有一本北宋时期的《北斗延命经》 (11191125)有一天安监院到我的临时寓所来看我,我把这部经拿给他看。他笑笑说:“我们白云观也有一部元朝的经。”这可是个新闻,我眼睛一亮,问他是什么经。他指着《北斗延命经》里面的一段文说:“你听,我背这一段”,接着就背了起来。背完,他快活地问:“你知道白云观这部元代经卷吗?”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对他那种朴素的得意只好笑笑。在白云观里这样背诵经卷恐怕从元朝就传下来了。如果是现在,我就可以录音,可惜当时正处于战争之中,我只能侧耳谛听。
晚上九点敲钟板,可以宽袍休息,一天的紧张总算过去了。道士们在庙周围和近郊区散散步走走。有时我邀安监院和我一起散步,人们看见他低声说: “白云观老道”,可是他们却惊愕不解地瞧着他身旁的小个子穿着道袍,戴着眼镜,不是修发盘髻而是秃顶!
天宁寺钟声飘进白云观
白云观前面是天宁寺,宝塔有十三层,是辽代遗留下来的著名建筑,十三层八角形的角上挂着铜钟,风一吹,发出柔和的响声。夏天的傍晚,钟声阵阵传进白云观内,悠扬清雅,人们还以为这塔是专为白云观建造的哩 !
十点钟敲梆子,准备就寝。大陆的夏天很长,不到十点天不黑。庙里有夜巡房,每两小时巡房敲更一遍。
一日仅有早晚两次过堂
以上是夏天的作息时间。白云观的作息时间是根据太阳制订的,到冬天就得改,一天只吃两顿,早斋和晚斋。上面讲过道众在斋堂用膳,伙食由督厨监管,在大厨房做饭。监院、知客和其他上层道士的伙食在另一个小厨房里做,司厨的人叫“高灶”。如果有来宾,他们可以招待来宾在小斋堂用膳,也可以把饭菜打回自己房里去吃。庙里全都是素斋。我在白云观的时候,高灶是个烹调素菜的高手,很有名气。上层道士和一般道众不同,不管冬、夏,他们一天只吃两顿,上午十一点,下午六点用膳。
每天的菜谱和蔬菜用量是经过仔细选定的,如果发现有人作弊,从严处罚。道众在大斋堂用膳,早晚喝稀饭,两人一碟咸菜;中午吃玉米面窝头和炒菜,外加两人一碟咸菜。不习惯的人吃这种素斋是有困难的。每月初一、十五中午吃馒头,每人一斤,面粉是次等黑面。上层道士的高灶膳堂一般吃稀饭或面条。若有来宾用膳,才配备菜肴,最多不得超过四盘。这和日本素斋的丰盛奢华相差甚远。